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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外公夏丏尊——一个文化世家的百年底蕴(一)

叶小沫 光明阅读 2019-05-30

 文学家、语文学家夏丏尊先生(1886—1946)

编者按

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,小小的船儿两头尖。我在小小的船里坐,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……现代教育家、出版家叶圣陶先生于1955年创作的《小小的船》,时至今日仍为小学生诵读。与叶圣陶在文字上相伴的夏丏尊先生,当年流着泪翻译的《爱的教育》,也影响着一茬茬读书人。叶圣陶之子叶至善先生从小受家庭熏陶,一辈子“为他人做嫁衣”。叶小沫女士在《我的外公、爷爷和爸爸》一书中,深情地回忆了过往。本期光明悦读版跟随她的文字,重温一个文化世家的百年底蕴和家风家学。 



“好人!好人!”


我没有见过外公夏丏尊,他在我出生前一年就患肺病去世了。


记不起是哪一年,我还小,一次在饭桌上吃饭,爷爷和爸爸照例喝着酒,不知怎么说起了外公。爷爷忽然泪流满面放声大哭,连声说:“好人!好人!”爸爸的眼圈也红了,只是没有哭出声。

夏丏尊先生  丰子恺 绘

我被这个场面惊呆了,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。我弄不明白是怎样的人和怎样的事让爷爷和爸爸这样悲伤,当时的情景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里。在我以后的记忆里,让爷爷这样大放悲声的,除了在谈起朱自清先生的时候,在周恩来总理逝世的时候,似乎别无他人。


我是从书里看到一个质朴、真诚、善良、刚强、悲天悯人、忧国忧民的外公的。


他在文化、教育、出版界辛勤工作的40年,正是新中国诞生之前最黑暗的时期。他教书,他写作,他当编辑,他翻译外文图书,他终身都在为着心中那个美好,却又不知道能否实现的理想世界而奋斗着。就是这样一位真诚执着的外公,凭着他的自学,凭着他对文学的热爱,凭着他要为人们,特别是青年做点儿事的责任感,写了许多文,做了许多事,使他在中国的文坛上有着自己独立的位置。他写的《钢铁假山》《白马湖之冬》等散文,至今都会被收录进中国现代散文精品集中。


白马湖之冬

他和好友一起创办的,他着力最多,被他看作是亲生亲育亲手养大的《中学生》杂志,更是当时为数众多的、饥渴彷徨中的青少年蔼然可亲的朋友。而他流着泪翻译的小说《爱的教育》,更使千千万万的读者也流下了热泪。


《爱的教育》(意)亚米契斯 著

夏丏尊 译  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


倔强憨直的老头儿


我还从别人嘴里听到过一些有关外公的故事,最为大家说起的,常常是那些在别人看来多少有些憨有些可笑,外公却执意要去做的事。


比如,外公名铸,字勉旃,他为了避免当选他以为毫无意义的省议员,在选民册上把“勉旃”改为“丏尊”,好让写选票的人把“丏”字写成“丐”字,变成废票。


夏丏尊先生信札


比如,他不顾一切地自荐去兼当那个吃力不讨好的,相当于如今的教导主任的舍监,一干就是七八年,只是为了抵抗当时轻视舍监的风气。


又比如,坐公共汽车,有的售票员收了钱不给票,在别人看来,只要让我下车,给不给票,钱进了谁的腰包,这跟我有什么相干。这事要是让外公碰上可就成了大事,他非得和售票员争得面红耳赤,要回他买的那张票不可。不是他不同情生活贫苦的售票员,只是他觉得人不能这样做,钱不能这样挣。


对外公来说,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,小时候初听时我不知道轻重,讲的人笑,我也笑,觉得这真是个倔强憨直的老头儿。现在再回味,不知道为什么笑不出来了,有的只是肃然起敬,外公的可亲可爱就在这些故事中。


三位与众不同的朋友


外公的天真有如赤子,外公的诚挚金石为开。他做人做文使他结交了许多和他志趣相投可以相互信赖的朋友,朱自清、马叙伦、丰子恺、鲁迅、王统照、茅盾、胡愈之……这些现在看来大名鼎鼎的人物,当时都是在文坛上与他一起向着黑暗势力冲杀的战友。在这些文化界的好友中,有比外公年轻几岁的,把他看作兄长,把他看作老师,无论外公在他们的心目中有着怎样的位置,有一点是相同的,那就是他们对外公的敬爱和尊重。


夏丏尊先生书法


在众多的朋友中,有三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点儿与众不同,一位是在鲁迅著作中多次提到的内山完造先生,一位是如今被许多人看来颇带些传奇和神秘色彩的弘一法师,还有一位就是我的爷爷叶圣陶。


   

1929年刘质平(右二)与弘一大师(右三)、夏丏尊(右四)等人摄于上海港“宁绍轮”前。


夏叶从来文字侣


外公和爷爷相识于立达学院,以后又一起在开明书店共事。一个有着绍兴人的率真倔强,一个有着苏州人的温润坚强;一个是唯心的,一个是唯物的;一个对未来充满惆怅,一个对未来充满信心。两个性格和信仰很不相同的人,友谊却极好。


夏丐尊、叶圣陶等人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大学旧居前留影。


我想,这里面除了佛教里常提到的缘分外,还和他们彼此尊重、彼此欣赏、彼此信任,以及他们都具有正义感和责任心分不开。


在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,外公曾经写过四首贺诗,诗的头一句写道:夏叶从来文字侣。这里的“夏”说的是外公自己,这里的“叶”说的是爷爷叶圣陶。外公的这句心里话道出了他和爷爷那种绝非一般的友情。


外公的朋友虽然多,但是能称之为文字侣的,恐怕只有爷爷。他俩从《文心》开始,又合著了《文章讲话》和《阅读与写作》等指导学生学语文学写作的书,合编了《开明国文讲义》《国文百八课》和《初中国文教本》等教科书,还一起做过许多事情。其中《文心》要算是他们合作得最好的代表,且不说这本书出版之后在读者中引起了多大的反响,再版过多少回,只说爷爷在50年后重读《文心》,竟分不清哪几节是外公写的,哪几节是自己写的这一点,就会让你觉得,两位老人该有着怎样的相知和默契,才会有如此天衣无缝的合作。


《文心》1947年版


外公去世后,许多亲朋好友作文纪念他,在我读到的那么多悼文和纪念文章中,爷爷的《答丏翁》写得最好。当时身在上海孤岛的外公,终于盼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,但国民党的黑暗统治让人民又一次陷入困苦之中,使他再次陷入了极度的悲哀和失望。


爷爷在文章中说:“去看丏翁,临走的时候,他凄苦地朝我说了如下的话:‘胜利,到底啥人胜利——无从说起!’……听他这话的当时,我心里难过,似乎没有回答他什么……现在,我想补赎我的过失,假定他死而有知,我朝他说几句话。我说:胜利,当然属于爱自由爱和平的人民。这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,不是一句喊滥了的口号,是事势所必然。人民要生活,要好好生活,要物质上精神上都够得上标准的生活,非胜利不可。胜利不到手,非争取不可。争取复争取,最后胜利属于人民……究竟是何年何月,固然不能断言,可是,知道他们不是真正的胜利者也就够了,悲愤之情不妨稍稍减轻,着力之处应该特别加重。你去世了,当然不劳你着力,请你永远休息吧。着力,有我们没有死的在。”


爷爷的文章充满悲愤和力量,让人看了热泪横流又热血沸腾,恨不能即刻奋起,为亡者去砸烂那个旧世界。



夏丏尊先生在白马湖畔的故居——平屋


爸爸是和我说起外公最多的人,也是我看到的写介绍和纪念外公文章最多的人。作为学生,似乎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位好老师介绍给大家,让大家知道他的作品和为人。作为女婿,他似乎有责任为我的妈妈写下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往事,留下来让人们回忆。爸爸的述说绘声绘色,他的文字清楚直白充满感情,从他的述说和文字里,我能想象外公的音容笑貌与为人处世,我能知道外公在爸爸心目中的位置,我也因此更加敬重和热爱这位我从未见过面的老人。


 《我的外公、爷爷和爸爸》

叶小沫著

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


本文作者叶小沫为夏丏尊外孙女、资深编辑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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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容来源:《光明日报》2019年3月27日16版“外公夏丏尊:教书、写作、当编辑”

图片来源:由本文作者提供和部分来自网络,版权归原作者所有

本版编辑:刘彬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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